文章關(guān)鍵詞：生命 孤獨 尊嚴(yán) 堅毅

“凡殺不死我的，必使我更強大”，尼采如是說。海明威用《老人與�！飞鷦釉忈屃诉@句話的內(nèi)涵。

茫無邊際的海面上，漂著一只小船。老人圣地亞哥出海八十五天了，前八十四天，一條魚也沒釣到。這么久捕不到一條魚，這對漁民來很丟臉。這天，天不亮老人就再次出海，盼望能交上好運，捕一條大魚。為此，他駕著小船駛進(jìn)從未去過的深海區(qū)。這里遠(yuǎn)離燈火通明的海岸，聽不到任何聲響，像另一個星球。功夫不負(fù)有心人，老人精心準(zhǔn)備了魚餌終于動了，咬鉤的是一條巨大的馬林魚，魚身比船還要長。幾經(jīng)較量，老人憑借智慧和毅力終于捕殺了魚。馬林魚太大，只能拖在船尾，血水漸漸漾開，染紅了海面，陸續(xù)引來鯊魚群。先后有五撥鯊魚游到小船跟前，輪番撕咬馬林魚尸體。為了保護(hù)勝利果實，老人與鯊魚群展開五次激烈的戰(zhàn)斗。每一次，老人都拼盡全力，每一次，他都能贏。然而，拖在船尾的馬林魚卻越來越小，等趕走最后一撥鯊魚時，老人幾乎累癱，而馬林魚只剩下一副空骨架……清晨，老人拖著疲憊的身體上了岸，回到窩棚里，沉沉睡去。夢中，他又見到了那群雄獅——年輕時，他曾在非洲草原見過它們。

想用一個故事，將宏大悠遠(yuǎn)的人生命題講得深入淺出又耐人尋味，絕非易事。中篇小說《老人與�！防铮�老人、大海、魚，鏈接起人與自然之間的對話，挖掘出生命意義的內(nèi)涵，三者構(gòu)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命畫卷，帶領(lǐng)讀者走出現(xiàn)實的混沌，步入一個嶄新的清明世界。

凡認(rèn)真讀過這部小說的人，沒有不感動的。那么，感動什么呢？

一、關(guān)于屢敗屢戰(zhàn)

老人是個鰥夫，無親無故，打漁為生。在他漫長的捕魚生涯中，曾經(jīng)歷過多次失敗。最高記錄，是八十七天一條魚都沒捕到。這種情況，被漁民稱為倒血霉，這種漁夫，會遭受眾人的白眼和恥笑。這一回，老人一連八十四天空手而歸，眼看就要打破最高紀(jì)錄，既尷尬又無奈。故事背景充滿了悲壯底色。

然而，老人沒有放棄，他又出發(fā)了。他的目標(biāo)，是要捕到一條大大的魚，用實力一雪前恥！

屢戰(zhàn)屢敗，屢敗屢戰(zhàn)。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。年輕時，我們熱血沸騰，夢想用一根杠桿去撬動地球；長大后，四處碰壁，直到鼻青臉腫，才開始看清生活的本來面目。這時候，我們祈求別被這世界改變，就很好了。改變世界？去你的吧。夢想這種東西，天生是為強者準(zhǔn)備的。沒有一顆堅定的心，別妄談什么夢想。

老人早已不再是毛頭小伙兒，一把年紀(jì)了，還跟大海較勁，跟大魚較勁，跟鯊魚較勁，擺出不達(dá)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，真讓人心酸。為了一條魚，老人擰巴地活著。

是什么在支撐著他？

“人生來不是為了被打敗的。一個人可以被消滅，卻不能被打敗”，這是全書最有名的金句，也是老人的人生信仰。尼采說，一個人知道了自己為什么而活，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。所以，在老人心里，從不覺得眼前的生活有多苦，大風(fēng)大浪經(jīng)歷多了，便會以苦為樂。八十四天一無所獲，卻能屢敗屢戰(zhàn)，源于老人的本能。而這種本能，是強者與生俱來的基因。

二、與孤獨對話，才能認(rèn)識自己

村里的男孩曼諾林，打五歲起，就跟著老人一起出海學(xué)釣魚，對老人很是敬佩。這一次，男孩父母也嗔怪老人走霉運，不許孩子跟著老人去。為了不拖累男孩，老人謝絕了他一同出海的懇求，獨自上路了。

蒼茫海面上，泊有一葉孤舟。沒有收音機（那是有錢人置辦的家什），聽不到球賽轉(zhuǎn)播，又沒有人可以說說話，老人很孤獨。他總是想起男孩，有他在，他不至于如此孤獨。桅桿上落了一只小鳥，他好奇地問鳥兒，是不是頭一回出遠(yuǎn)門；拉繩索時左手痙攣，他不停地對著左手說打氣的話，把左手當(dāng)成一個患難與共的老伙計；大馬林魚出現(xiàn)了，咬鉤、掙扎、垂死，在這場艱苦卓絕的人魚搏斗中，他不止一次發(fā)自心底贊美大魚，他覺得它比人尊貴、高尚、坦蕩；當(dāng)馬林魚尸體遭到鯊魚群圍攻時，他痛罵鯊魚群，覺得正在被撕咬的仿佛是自己。他忽然意識到：原來，他的命運和死去的馬林魚，是緊緊連在一起的。他們之間，既是對手，也是盟友。那大魚的命運，正是老人的命運！

出海釣魚是極件枯燥的事。老人對著小鳥、左手、馬林魚、大鯊魚不停說話，很大聲說話，是要驅(qū)散寂寞。這種看似無意識的自言自語，反而幫他厘清了思緒，他內(nèi)心越來越澄澈。他清楚地意識到，自己到底要什么。是的，他釣魚不僅僅是為維持生計，還因為，作為一名漁夫，他必須要贏回漁夫的尊嚴(yán)！

孤獨使人清醒。人在長期無人交流時，會發(fā)展出一種強大本領(lǐng)，即自言自語能力。排除精神病那一類，與自己對話，是一種高級的自我交流方式。孤獨是自省的前提，而自省是人認(rèn)識自己的唯一方式。周國平說過，怎樣面對孤獨，是人與人的區(qū)別重大區(qū)別（大意）。換句話說，一個人越能忍受孤獨，他對自我認(rèn)識得越深刻，他內(nèi)心越充實。反之亦然。

有一首經(jīng)典英文歌叫《The Sound of Silence》（寂靜之聲），唱出了一個人的心靈成長史。眾聲喧嘩會讓人茫然無措，唯有與寂靜對話，孤獨對話，與心靈對話，我們才能找到人生方向，獲得真正的成長。

人活著，認(rèn)識自己，最重要。

三、人生沒有所謂的贏家，到最后，每個人都不得不空手而歸

老人面對大海，展現(xiàn)出戰(zhàn)天斗地的氣魄。一連辛苦三天，他釣到一頭大魚，沒等上岸，魚就被紛紛趕來鯊魚吃了個精光。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。老人空手出發(fā)，空手而歸，只有那副骨架能證明曾發(fā)生過什么。

這多像人的一生啊，赤條條來，赤條條去，留不住一副肉身，帶不走一片云彩。先哲告訴我們，人生本就是一場徒勞，沒有任何意義。支撐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，是要為自己活著的事實，去找尋一個永恒的意義。

美國著名藝術(shù)評論家伯納德.貝瑞孫如此評價《老人與�！罚�“海明威是一位真正的藝術(shù)家……任何一部真正的藝術(shù)作品都散發(fā)出象征和寓言的意味。這一部短小卻并不渺小的杰作也是如此。”

的確，小說中，潛藏著多處隱喻和象征。一起來看看：

大球星狄馬吉奧：老人崇拜的偶像。每逢遇到困境，他總是先想到棒球明星狄馬吉奧以及狄馬吉奧父親——另一位捕魚人。從這兩父子身上，老人看到了做人的希望。人必將戰(zhàn)勝命運。

夢中的雄獅：象征力量與勇氣。老人年輕時，在非洲草原見過獅群，雄獅形象印刻在老人腦海里。雄獅之于草原，類似老人之于大海，他渴望成為“海上雄獅”，實現(xiàn)人生的價值。小說結(jié)尾，老人在夢中又見到獅群。獅群，是發(fā)自心底對生命的召喚。

男孩曼諾林：他是老人的小跟班，打小就跟著老人出海釣魚。孩子的心靈最為純凈，能一眼看清事情的本質(zhì)。八十四天以來，老人一頭魚都釣不到，過得臊眉耷眼的，但在男孩心里，老人仍是位大英雄。男孩鞍前馬后地照顧老人的飲食起居，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來幫助老人，就是要表達(dá)對老人的敬佩之情。人們只看到老人一次次失敗，一次次狼狽而歸，只有男孩看到了老人付出和努力。男孩，像人類的心靈之眼，也像上帝之光，一眼就能看到真相。

以上三處意向，在小說中多次出現(xiàn)�？吹贸觯�海明威在不斷提醒讀者，生活除了眼前的茍且，還有詩和大海。

在眾人眼中，大海兇悍殘暴。在老人眼中，大海溫柔、博大，宛如母親的懷抱。老人對大海充滿了熱愛和感激。

痙攣的左手和饑餓的鯊魚群，像是前行中得不得面對的困難。鯊魚的五次襲擊：鯖魚——短鼻鯊——鏟鼻鯊——兩條鯊——鯊魚群，戰(zhàn)斗不斷升級，老人越戰(zhàn)越勇。老人拼盡全力，打敗了鯊魚，卻落得一副魚骨架。然而，老人真的輸了嗎？

冷眼旁觀的村民、對馬林魚骨饒有興趣的游客，無論是憐憫、不屑、還是誤解，都代表著世俗角度。世人怎樣看待老人，老人自己并不在乎，也懶得解釋。

俗話說，看一個人的能力，要看他的對手。馬林魚是個不好對付的大家伙，看到它龐大的身軀，老人也不禁發(fā)出感嘆，對它由衷敬畏起來！鯊魚群，兇惡貪婪，肆無忌憚，老人已一己之力，與無數(shù)鯊魚搏斗，最終鯊魚們死的死，跑的跑。這場海上大戰(zhàn)，激烈程度不亞于好萊塢槍戰(zhàn)片，全程無人助威，無人喝彩。老人的勝利，屬于他自己，只有魚骨看得到，大�？吹玫�，上天看得到。

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，就是在認(rèn)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，依然熱愛生活！

從世俗意義上看，老人無疑是個失敗者。面對失敗者，人們多半會撇嘴翻白眼�？善鋵�，人生根本沒有的所謂贏家或輸家，到最后，每個人都不得不直面死亡。所以，別急著鄙視那些不如你的人，說穿了，大家的結(jié)局都一樣。。以什么態(tài)度來對待“失敗者”，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心術(shù)和底蘊。拼盡全力卻失敗了的“失敗者”，如老人，雖敗猶榮，值得敬畏與尊重！

四、心靈成長，需要閱歷，更需要反思

老實說，這部小說男主角如果是位熱血青年，讀者不會如此感動，小說也不會這樣大名鼎鼎。海明威為什么不選帥小伙，偏偏讓糟老頭來擔(dān)任故事主角呢？

發(fā)展心理學(xué)認(rèn)為：老年是精神力量的成熟期。精神力量在老年會達(dá)到更高層次，老年人更富有反省精神，強調(diào)與他人的聯(lián)結(jié)，以開放的態(tài)度看待其他事物。精神力量的成熟能夠成為力量的源泉，使得老年人能平靜地接受衰老和死亡。心理學(xué)家認(rèn)為，生命意義感越強的人，體驗到死亡焦慮水平越低。低自尊和低人生目標(biāo)的人會表現(xiàn)出更多的死亡焦慮。

有調(diào)查顯示，大部分人在晚年時，最后悔的事情，不是曾經(jīng)做過什么，而是曾經(jīng)沒能做過什么。生而為人，放手一搏，不留遺憾，這很重要。

這樣，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海明威選老人作為主角了。一個衰老的軀殼里，猛然間迸發(fā)出強大的生命力，這種巨大的視覺反差，才最振奮人心！年輕人由于閱歷淺，對于生命本質(zhì)的認(rèn)識欠火候，無法激發(fā)出壯懷激烈的情感，也就不可能產(chǎn)生蒼涼悲壯之美。

船上的大部分時間里，老人都在自言自語。這讓他不斷反思，厘清許多思緒，激發(fā)出他熊熊斗志，也堅定了他必勝的信念�？菰锫�長的捕魚生涯，把他塑造成了鋼鐵戰(zhàn)士，他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，胳膊、腿、腦袋全都聽從老人的調(diào)令，統(tǒng)一作戰(zhàn)，且戰(zhàn)無不勝！

最后，想聊聊《老人與�！返膭�(chuàng)作背景。

寫《老人與�！分�前，海明威與小說里的老人一樣，遭遇了人生困境。他的新作品飽受質(zhì)疑，人們覺得他已江郎才盡，不可能再寫出好作品了。就在這時，他寫出了聲名遠(yuǎn)揚的《老人與海》，且憑它獲得普利策獎和諾貝爾獎，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。連福克納，這位美國文壇毒舌，都為《老人與海》專門寫了一篇書評，盛贊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，它“發(fā)現(xiàn)了上帝并表現(xiàn)出上帝的創(chuàng)造力……千萬可別讓他（海明威）再改動這篇作品了”。同時，這部小說由于體積�。ㄕZ言凝練，筆法冷峻）、容量大（寓意深刻、主題宏大），成為了世界文壇公認(rèn)的寫作經(jīng)典范本。

1935年，海明威當(dāng)記者時，聽一個古巴老漁夫講過自己釣到的大魚怎樣被鯊魚吃掉的，他深受觸動，把它寫成了一篇通訊稿。稿子雖然寫完了，故事卻在他心里扎下了根。十六年后，他花八周時間寫出《老人與�！�，發(fā)表在《生活》雜志上。小說面世后獲得廣泛好評，還被搬上了銀幕。海明威名聲大振，迎來了作家生涯的最高峰。

在重度抑郁癥和身體病痛的雙重折磨下，1961年7月2日清晨，，海明威將獵槍槍口對準(zhǔn)自己，大拇腳腳趾扣動扳機，自殺身亡了。硬漢海明威，如他筆下的老人一樣，可以被消滅，卻不能被打敗。

小說是作家本人的一面鏡子，什么樣的人，就會寫出什么樣的小說。這一點，在海明威身上尤其突出。他選擇自殺，不是因為懦弱，恰恰相反，他是在向死神宣戰(zhàn)——瞧，你休想打敗我！只有我，才能讓我永遠(yuǎn)消失。

據(jù)統(tǒng)計，《老人與�！饭灿幸话倭闼姆N漢譯本。我手上這本，是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、李文俊老師翻譯的。李老師是美國文學(xué)翻譯大家，以翻譯福克納作品成名。文筆信雅達(dá)，值得反復(fù)閱讀。

老人與海，是一部人與命運的對話錄。讀懂它，意味著你已踏上了生命之舟，即將獨自遠(yuǎn)航。

 

附：《老人與�！方鹁湔�抄

1、 男子漢就得這樣。

2、 魚啊，我愛你也非常欽佩你。不過今天結(jié)束之前我會要了你的命的。

3、 ···“你有多大啦？”老人對著鳥兒問道，“這是你第一回出遠(yuǎn)門吧？”

4、 “好好歇歇，我的小鳥，”他說，“歇完了就繼續(xù)飛，去碰碰你的運氣，跟所有的人、鳥和魚那樣。”

5、 于是他知道在海上沒有人是真正孤單的。

6、 魚兒沒有我們這些要捕殺它們的人聰明；雖然它們品格上更高尚也更有能耐。

7、 我倒寧愿我是那條魚呢，有它所具備的各種條件，要對抗的卻僅僅是我的意志和心機。

8、 但我要讓他瞧瞧，一個人能做成什么樣的事，能忍受多么大的苦。

9、 現(xiàn)在他正在重新證明一回，每一回都是從頭做起，他做的時候從來也不去想自己當(dāng)年的勇。

10、 人跟優(yōu)秀的飛禽走獸相比，可就大為遜色了。

11、 他很清楚，只要他真的非常想贏，他能打敗任何一個人。

12、 世上本來就沒有什么事是容易做到的。

13、 這些人配吃這條魚嗎？不配，自然不配。光憑魚的行為光明磊落，舉止高貴尊嚴(yán)，就沒有一個人配得上吃它。

14、 老頭啊，你自己才應(yīng)該勇敢和自信呢。

15、 用力拉啊，我的兩只手。好好撐住啊，我的兩條腿。頂住，我的腦袋。你從來都不出毛病的呀。這一回我得把它拽回來了。

16、 不，你行的，他告訴自己。你永遠(yuǎn)都是行的。

17、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樣活物，比你更加了不起、更加漂亮、更加沉著或者更加崇高的那你干脆過來把我殺了得了。我倒不在乎誰殺死誰。

18、 可是人生來不是為了被打敗的。一個人可以被消滅，卻不能被打敗。

19、事情太好便長不了呀。

20、跟它們拼，一直拼到我死掉為止。

21、好運氣這東西，說不定以說明形式出現(xiàn)，誰能認(rèn)出來呢？

22、你給打敗，也就一身輕了……我從沒體會到能那么輕松的。那么，究竟是什么打敗了你呢，他想。

23、他發(fā)現(xiàn)比起海上自己對著自己說話來，有人跟自己對談是件多么愉快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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